养成系偶像游戏——一个追星女孩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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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0年《影视文化与批评》作业，获得“我们的时代·2020年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奖。
作者 | 北京大学 阿迪拉 吴芳裕 张静谊
指导老师 | 张慧瑜
本文一共5426字
2018年，《偶像练习生》的横空出世开创了国内新型造星模式，尽管之前已有TF boys、SNH48等养成系偶像的“先河”，但在互联网经济下，彻底将偶像的制造过程搬上屏幕，变成一个全民参与的大型养成真人秀，这在中国大陆还是头一次。
上图：TF boys
下图：SNH48
养成系偶像和崇拜系偶像最大的不同是，前者一般从少年时期开始训练，在粉丝的关注下演技、唱功由最初的稚嫩到娴熟，粉丝大多将自己放在“父母”的角度，用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养成”一个寄予自己期望的偶像。崇拜系偶像则是经过长时间训练已经出道的完美产品，以自身的魅力（演技、唱跳、性格或外貌）吸引粉丝的追随。
毫无疑问，二者都有极强的吸金能力，但随着近几年养成系偶像真人秀的喷发，总体上前者有明显的优势。因为中国偶像产业起步时间较晚，并不像日韩一样形成了完整的造星模式，也难以产出唱跳俱佳的优质崇拜系偶像，养成系偶像更像是作为一种替代品存在，也更适应国内偶像产业的发展状况。国内真正的流量时代是从“归国四子”开始的，他们恰好遇上互联网经济的高速发展阶段，粉丝积极投身于打投、反黑、集资购买专辑等活动，将流量转化为经济效益。养成系偶像真人秀则赶上了流量时代的末班车，以养成为卖点，按票数排名，激起了粉丝的竞争心理，甚至再一次激活了已经略显疲软的粉丝经济。
“归国四子”指EXO男团中回国发展的四子——吴亦凡、张艺兴、鹿晗、黄子韬，特指在韩国成功出道之后，又回到国内继续发展的四个男爱豆。
近期，《青春有你2》的播出成功在微信朋友圈、微博和豆瓣等社交平台刷屏。可以看到，一些平时对追星不感兴趣的路人也变成了《青春有你2》里某些偶像的狂热粉，掉入这场真人秀游戏的狂欢中。陈文文（化名）就是这样一个“路转死忠粉”的典型代表，她目前就读于北京大学某学院二年级，在别人眼里，她曾是个完全不关心娱乐圈、对追星不感兴趣、在外人看了是一个专注于学习的生活单一的学霸，朋友圈一两个月更新一次，没有微博，甚至不知道“超话”是什么并不热衷于在社交平台去分享一些内容。
《青春有你2》导师蔡徐坤（中）和节目选手
但是如今，她却成为了101系偶像选秀节目《青春有你2》选手刘雨昕的“死忠粉”，每天投入大量的时间在分享打投、宣传控评上，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从一个远离娱乐圈的路人成为了刘雨昕粉丝群体中的重要一员，她的社交生活也渐渐被刘雨昕和饭圈日常所占领。
疫情拉近了她与真人秀的距离
2020年的开头，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中，应该是充满希望、做出改变的。但是一场突发的新冠疫情改变了全世界几十亿人的命运。在国家防控措施下，人们被迫宅在家中，社交生活被分割出去，对那些在家闲不住的人来说，追剧或者追真人秀便成了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陈文文的追星经历在她的前二十年里是完全空白的，尽管饭圈就在手边，可以轻松接触到，但她从未想过主动去了解这样一个圈子。她尊重粉丝们追星的想法，偶尔看见不同的粉丝开撕也会不解，知道圈内很复杂，涉及东西很多，但她完全不懂打榜投票、集资、控评这些饭圈词语的意义。有时候，她在微博上看到控评的行为，甚至会感到有些厌烦，蹦出“是不是被洗脑了”这样的观点。
当然，陈文文也并不是对追星不感兴趣，在正式参与到这项活动之前，她是抱着一种消遣的态度去接触一些选秀节目的。她曾看了大部分101系选秀，但由于不是同步追更新，而是在节目完结后才看的，所以对选手没有投入过多的真情实感。而且因为是提前知道了结果，她在一开始就有了自己的立场选择，在看节目时带着自己主观的喜好，所以对选手的关注、感情和评价会受到印象的影响。比如在看帅哥众多的《偶像练习生》时，她就只是单纯地欣赏选手们的盛世美颜，哪怕对某位选手有好感，在看到他的负面消息时的第一瞬间还是会理性思考，质疑自己原本相信的那些人设。不过她也发现这种养成系真人秀节目的吸引力很大，即使是延迟看这种选秀，在已经知道结果的前提下，她的情感还是容易被节目发展情况带动，“就好像完全陷进去了一样，理性从身上抽离”。
2018年4月6日，NINE PERCENT通过爱奇艺偶像男团竞演养成类真人秀节目《偶像练习生》正式宣布出道
后来，在被困在家里的疫情期间，因为空余时间比较多，陈文文开始了第一次实时地追选秀节目的经历。《青春有你2》强大的导师阵容是她观看的最初动力，但也仅限于此，陈文文的路人态度没有为任何一个选手而动摇，甚至因为节目剪辑她一度放弃了，直到机缘巧合下，她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了其中的一位选手刘雨昕。刘雨昕在主题曲比赛中跳了一段难度系数很大的popping，和她之前的表演也形成极大的反差，陈文文“立马被击中了内心，不停地尖叫，看完后发现脸都红了”，刘雨昕就像一个光源，尽管她走酷酷的中性风的外表不符合传统美少女偶像的定义，不过有李宇春、Sunnee这样体现女性审美包容化、多元化的前例，她在短时间内聚集了超高人气。
左图：李宇春
右图：火箭少女101成员Sunee(杨芸晴)
“我得为她做点什么。”无数个陈文文如是想，就像喜欢一个人时总是不自觉对ta好，荷尔蒙操纵下，付出被合理化。
被黑洞深深吸引，难以自拔
陈文文关注了刘雨昕的超话，进入到她的萌新群，开始一点点了解的规则和活动，学习如何打投、控评，为了刘雨昕能顺利出道，她主动加入到打投群，从管理员处领50个号进行每天固定的投票。因为数量太多，很容易出现投不出去票的情况，所以得下载四五个浏览器，用不停地切换账号、删除位置信息、清空浏览器缓存、开飞行模式、关机等方法来刷票。如果有号不能投票，还会有专门的人来负责处理。
每天陈文文花在投票上的时间少则半小时，多则两小时。更辛苦的是，每天晚上零点，粉丝们还需要熬夜抢投。因为卖号贩子会把一个账号卖给多个粉丝群体，所以这些被重复利用的号必须要每晚零点就按时登录把手中的票投出去，以免被其他粉丝抢票。虽然在零点投票有被吞票的可能，但为了不让其他家投票，也必须坚持登录。
在一开始时，陈文文并没有想过去投入太多的东西，认为自己只是花费了一些时间在投票上。但是随着比赛进入到了淘汰阶段，她所喜欢的选手的出道位并不稳定，加上后援会以及多方大粉的宣传，她也加入到了集资的队伍里。刘雨昕的大粉还设立了一种激励机制，即普通的粉丝如果集资到了数额（30万、100万等），那么有能力的大粉就会自己再多集资数万元，这种机制就被称为“插旗”和“拔旗”。而这样的激励机制也显然影响到了陈文文，让原本只是为了抱着试试看心态只集资了10元的陈文文，后期陆续追加的数千元。但这些仅仅只是两轮的集资，后期最为激烈的决赛夜集资还没有定数，但显然陈文文还是会继续坚持下去，或许会投入的更多。
《青春有你2》选手投票页面
这样无条件的狂热和无机回报的付出，也让陈文文陷入了思考和反思，开始怀疑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否是正确的，是不是有意义的。虽然她也质疑过自己乃至整个刘雨昕粉丝群体这种义无反顾的付出和努力，但是每当她看到节目宣布排名结果时，看到自己所喜欢的人由于自己的努力和付出，一步一步走上了高位，也让更多的人看到和认可了自己的偶像，她就会放下心中的一切疑虑，全身心的投入到下一轮的打投、集资和控评中去。
被洗脑的粉丝or独立自主的学霸？
为了提升偶像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由粉丝组成的后援会除了打投之外，还会采取集资的方式。饭圈概念的集资是粉丝群体自发通过购买周边或其他渠道，积累一定的资本，用于宣传和团队运作，以维持偶像的公众知名度。对创造营一系的选秀节目来说，集资大多会被用于组织粉丝宣传活动和购买票数。因此，除了粉丝们自发参与集资，后援会的粉也会采取措施刺激新粉丝投入消费。陈文文就是被上述的目标群众之一，属于只是被舞台吸引，不了解偶像运作，没有打算投入资金的饭圈新人。“为了带动、鼓励大家集资，会有大粉设立一个目标，例如如果集资达到多少金额，自己就追加多少钱，参与人数也同理”，陈文文刚开始也没打算为追星消费，但是到距离目标金额只剩一些时忍不住就加入了集资的行列。
在国内，饭圈集资被Owhat和摩点两个平台垄断。例如《创造101》期间，摩点应援专区一共有284个集资项目。筹款总金额，超到2147万。
对养成系偶像的粉丝群体来说，投入越多的同时，对偶像各方面的期望也就更高。他们通过花费感情、时间和金钱，与偶像构建了特殊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是期望也可以是某种精神寄托。“参与到打投和集资之后，就产生了就要更加去喜欢她的责任感”，陈文文告诉我们这是饭圈整个环境对粉丝们的洗脑包。
在近几年偶像市场强烈竞争的环境下，战争的硝烟从偶像本身流向粉丝群体。对偶像的喜爱反而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压力，陈文文观察到周围有许多粉丝都抱有一种“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才让刘雨昕失去了原本的机会”的心态来追星。虽然陈文文意识到这并不是追星，或者说欣赏一个人该有的心态，但是她也承认，在参与打投和集资的时候，她感受到自己“多了新的角色，也多了一份责任”，对“全民制作人”的概念有了全新的认识。
当谈及对自己的变化有什么看法时，陈文文认为追星参与打投并非除了感情上的满足全无好处，它使得陈文文对自己的要求较以往更高。“进入这个圈子，浪费了很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但是当看到每一个榜的第一被自己打下来的时候，控评前十都是刘雨昕就会很有成就感”，即使因为疫情影响只能在家里上网课，但是课业的难度也没有因此减少，对陈文文来说平衡追星与学习，不仅需要更合理的时间分配，还有更高的自制力。在提升自己的同时，也可以从追星上获得成就感。喜欢的偶像知名度提高，给陈文文带来的不只是努力有所回报的成就和欣慰，更是一种是群体性粉丝能力的热血激情与自我满足感。但是偶尔情绪也会因为偶像的黑料，或网上的谣言产生很大的情绪波动。
像陈文文这第一次因某位偶像参与饭圈活动的阶段，被称为初恋追星。就陈文文自己而言，作为饭圈新人，她能坚持每天花费时间为刘雨昕打投刷数据的动机，根本上还是对于偶像的一种情感寄托，而非在粉丝内群体的社交。陈文文与其他粉丝的网络社交，主要来自微博互动，而非每日都会查看的官方打投群。官方打投群每天的交流，就像选秀凭资本和热度决定选手去留的制度一般冰冷现实。
粉丝群体管理层发布任务，其他小透明负责领取和完成，没有人性化的交流与夸赞。甚至为了强调纪律性与团体性，严格限制群内可以表达的内容；个体的多样性被粉丝的团体身份遮盖，“一个群里，五千个人都是统一的头像”，陈文文明确地表示对群内要求头顶大字报的不喜，但是因为粉丝们的共同愿望——让刘雨昕出道，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继续做下去。
刘雨昕微博超话内的投票教程
作为一个善于独立思考的女大学生，她有时也会困惑，这种追星的模式和机制。因为饭圈作为一种组织形态，想要让数量庞大的粉丝群体为了偶像的发展向同一个方向努力，这需要一套共同纲领或共同规范，否则在一些事情来临时或者需要大家团结起来时，就没办法基于共同的目标去行动。而作为一个构成复杂的群体，这种饭圈的规则，却也慢慢助长了一部分人的控制欲，模糊了权力的边界。因此她对于这个大的饭圈群体来说，她的热情也开始慢慢消散了，从原本的想要加入和寻求一种喜欢同一个人的参与感，逐渐变成的为了喜欢的人而去完成任务的地方。
令人欣慰的是，官方打投群缺乏人情味的社交情况，并不能涵盖所有因为对偶像的喜爱而集合成的团体社交模式。陈文文在清北刘雨昕粉丝群内找到了归属感，与官方群不同，清北群里的小伙伴们更愿意去表达自己的喜好。群内聊天的风格和现实中的社交共通，成员之间对当前偶像和粉丝的看法相近，不会陷入盲目的狂热。与此同时，地缘相近也让群内的粉丝们除了偶像，还能找到其他共同话题。“我很愿意将这个群体的社交带到日常生活，但是如果是在整个大的粉丝群体中，完全不希望自己的现实信息和生活被暴露出来”，陈文文说道。她还在群里发现平时交往不是很密切的同学，通过观察更新了以往对那位同学的印象。
陈文文以及她背后的整个饭圈群体都是我们这个时代偶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偶像文化或者说是偶像追星文化，也开始从一个“亚文化”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看到，但在这样一个发展的过程中，却也因为一些个别的事件，被冠上了盲目、狂热，甚至是“脑残粉”的标签。因此陈文文作为一个从完全的路人进入到这个群体的角色，也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理解。虽然她也曾经有很多的不解、疑虑甚至是质疑，但是她也认为要对规则保持平等的尊重，或许不需要去附和它，也不需要带着刻板印象去否定它。
饭圈女孩有着各种各样的职业
近日期末季逐渐临近，课业较寒假和刚开学的时候几乎成倍加重，陈文文不得不暂时放下之前每日固定的打投行动。在学习之余，她也非常挂心偶像在选秀的表现和成绩。她告诉我们，每次各科作业时候，看到偶像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就会产生想要和偶像一样努力生活的想法；看网上夸赞刘雨昕的评论，也会有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的满足感。陈文文身边也有追星的同学，但是由于喜欢的不是大众偶像，网上的物料不够多，常常只能“自割大腿肉”，熟练地自己修图、剪辑和发文。
“虽然饭圈给大众的印象都是比较贬义的激进和狂热，但是也不乏从偶像身上学到追求梦想的坚韧的人”，尽管陈文文“初恋追星”的体验大体上还是美妙的，但还是希望拥有和谐的追星环境。其中偶像可以以身作则，用实际的行为将合适的价值观传递给粉丝，粉丝能真正的从偶像身上汲取追求梦想的人生态度，以所言所行而非控评和虚假的数据向公众表现自己为什么会喜爱某位偶像。
饭圈文化和偶像选秀文化可以说是在“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在这样一个造星时代，偶像们身处一个前所未有的红利期，而粉丝也在当前的选秀模式之下，收获大了参会感和成就感，得到了心灵的满足。在一个健康的环境下，这应该成为一种良性的互利模式。
但是，由于资本的介入，市场的不可控和粉丝群体内部的矛盾等，让这样一个原本的娱乐消遣成为了多方角逐的“修罗场”。这也让陈文文这样一个初入饭圈的女孩感到迷茫，但是她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她并不想被饭圈女孩这个标签所代表，虽然她这一段时间，她为了追星付出和投入了很多，但她也明白了追星和饭圈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很好的找到了追星和生活之间的平衡点。我们也认为，她在这个所谓的“全民追星”的时代，作出了自己正确的选择。
原标题：《我们的时代 | 养成系偶像游戏——一个追星女孩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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