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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对谈鲁健:人生不过百岁(要把诗词传下去)

2022-12-10 分类:养生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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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对谈鲁健:人生不过百岁,要把诗词传下去 原创 席慕容 活字文化

近日,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接受央视《鲁健访谈》节目专访。主持人鲁健走进位于南开园西南村的叶嘉莹先生寓所,与叶嘉莹展开了一场关于诗词、人生的对谈。对谈中,鲁健提到了叶嘉莹先生为孩子们编选的诗词选本《给孩子的古诗词》,叶嘉莹先生重申了诗词选本的遴选原则:要使孩子容易懂,同时也是好诗。

从1945年大学毕业至今,97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在讲台上站了整整70余年。有学者评价说,叶嘉莹衔接了传统与现代,为诗歌教学带来审美体验。“如果把吟诵给丢掉了是很可惜的事。”在叶先生这里,诗词之美是不仅在于文辞,还有声音。叶先生认为,现如今诗歌对于很多人来说,变成一种知识,只会死记硬背,却不会写诗。从诗词教育的角度来讲,好的诗词教育是老师先要有诗词的修养,“老师首先要对诗词有真正生动的了解,老师都不懂,顶多能够进行表面的字句的讲解,是不会讲得生动的。”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诗人、画家席慕蓉老师的文章《所谓诗教》。“叶老师的赤子之心没有随着年龄改变而改变。她的生命力永远充满了热情,永远不会老去,她的生命与她的诗不仅仅是叠合,更是融合在一起的。我想,她就是诗魂。”

所谓诗教

席慕容 | 文

本文原载于《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10月

叶老师在叶赫古城攀登中,2002(席慕蓉/摄)

能陪叶老师去叶赫水寻根,是很奇妙的缘分。这要感谢我的朋友汪其楣教授,她是叶老师在台大的学生。2002年春天,叶老师来台湾讲学,汪其楣把她的一篇论文给叶老师看,文中比较了我的诗与少数民族诗人瓦历斯·诺干的诗。她知道我一直都非常仰慕叶老师,就叫我送一本我的书过去。叶老师收到书后,便约我在台北的福华饭店一聚。

没想到叶老师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也是蒙古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与叶老师还是同族,以前从未见她在任何作品里提过自己的族姓叶赫那拉。她告诉我说,自己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伯父说起,她们家虽然是旗人,但不是满族,而是蒙古族。历史上以“那拉”为姓氏的有四个部落:辉发那拉、乌拉那拉、哈达那拉,还有叶赫那拉,统称扈伦四部。其他三个那拉都是海西女真人,只有叶赫这一族是蒙古人,本属于土默特部。后来,土默特部占领了那拉的地方,于是就也以那拉为姓了,又因住在叶赫水畔,便称叶赫那拉。

原来当年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子心里一直惦念着叶赫水,直到她快八十岁。我当时便提议请朋友帮忙寻找。当天晚上我就打电话给我的朋友、内蒙古作家鲍尔吉·原野。原野先生找到他的朋友、《沈阳日报》记者关捷先生。大概三个多月后,关捷告诉我们,叶赫水还在,位于吉林省梨树县叶赫镇。不但地名在,那条河也还在流着。我跟叶老师说了以后,叶老师非常高兴。于是,在那一年的秋天,我就陪着叶老师一起去叶赫寻根了。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席慕蓉 摄 2002年

行程中有件事情很有意思。叶赫古城的遗址是一片高出来的土堆,大家都想尽可能照顾好叶老师,让她少走路避免劳累,然后就有个热心人先跑上去探路,他看了看,回头说:“叶老师您不用上来了,上面什么都没有,就是片玉米地。”叶老师觉得,既然到了,还是要到这个旧城的土地上站一站。她还是继续往上走。朋友们都很体贴,脚步都放缓下来,让叶老师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秋天了,叶子都干了,成片红玉米挂在那里,紫红的穗子垂下来。那时候日已西斜,天色暗淡,玉米被风刮出阵阵响声。叶老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对我说:“这不就是《诗经·黍离》中描绘的景象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我现在的心情和诗里说的一模一样。”那时候我就在想,幸好叶老师没有听从那位好心朋友的建议。她感谢别人的好意,可还是自己走了上去——她找到了三千年以前特别为她写的这首诗。

无止无尽的玉米田,席慕蓉 摄 2002年

土地是有灵的。叶老师在她故乡的土地上,感受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她站在那里,跟三千年以前那个离乡背井、多少年之后重新再回到故土的生命叠合在了一起。原来,诗可以是这样的,不只是文字,更是生命。叶先生用她自己的生命,用她一生的坎坷、一生的坚持来向我们证明,你可以在一座什么都没有了的平台上遇见三千年前的一首诗。

无止无尽的玉米田,席慕蓉 摄 2002年

后来我听说叶先生整理了叶赫那拉的家族史,理清了自己家族怎样从蒙古出来,然后随清人入关,又怎么样被清洗,在离乱中,最后族群名字也改了,是很悲伤的。不过叶老师的这一支却世代绵延下来,并且告诉了子孙自己是土默特部的蒙古人。叶老师说,她小时候家里过年拜祖先,会先往东北方三跪九叩,然后才往西北方三跪九叩。因为东北方是叶赫那拉族群的所在地,西北方是属于土默特原来的部族所在地,在她的家庭里,身世已经与祭祀习惯融合在一起了。或许有人讲,现在这个世界不要分割得那么小,应该“世界大同”,只要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就可以了。可是,每个具体族群的记忆,都含着一种珍贵的文化,这恰恰是历史上最重要的,小的分隔里面蕴藏着文化的不同,这才是文化真正的生命。如果文化丧失掉多元化,那文化也就死亡了。如果全世界的文化只有一种,那么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可怕的。

远望叶赫水,席慕蓉 摄 2002年

七十八岁的叶老师,是他们家族第一位回到叶赫水旁的人。过了三年,叶老师跟我说,还想再去看一下蒙古高原。往东北方走,就是最美的呼伦贝尔了,我就问叶老师要不要去。叶老师说好。就这样,2005年9月,我们又出发了。

我们9月16日启程,18日到海拉尔,中间的两个晚上我们住在北京。

那天我们住的是东四十条的保利大厦,我每次回老家都住这里,时间久了就比较熟悉周围环境。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百货公司,里面有我每次去都想买的内蒙古酸奶冰棒,是伊利的。那天是阴历八月十四,月亮已经很圆了。我跟老师和她的学生陈怡真吃完饭一起散步。我忽然心血来潮,问:“叶老师您要不要吃冰棒?”没想到叶老师说好啊。我很高兴,赶快去买。我们三个人就一人拿着一根乳白色的酸奶冰棒,站在保利大厦旁边的人行道上,看着行道树后面的月亮慢慢吃完。好像是一群女学生放学后的感觉,很美好。

在呼伦贝尔的海拉尔,叶老师口占的第一首绝句是:

余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飘零敢自伤。

已是故家平毁后,却来万里觅原乡。

“余年老去始能狂”,这个“狂”里面有一种很自豪的感觉。我觉得叶老师的一生都是在一个被控制、甚至是被压抑的环境里,突然写出“余年老去始能狂”,形成巨大的张力,实在是太美了。

在蒙古高原的东北端,我们往东上了大兴安岭,往西去了巴尔虎草原,叶老师都是一步一步自己走上去的,当年十一岁的“小荷子”,过了七十年,依然带着勇气和热情回到原乡,而且如此坚定执着,没有任何犹疑与畏惧。

到了大兴安岭,我先感冒了。我跟陈怡真住一个房间,我传染给了她。叶老师在她的行囊里带了药品,我们什么都没带,所以整个旅程都是叶老师供应我们医疗的药品。然后她毫发无伤,走来走去,每走到一个风景特别好的地方,就给我们讲一首古诗词。比如说我们走在大兴安岭,巨树的故乡,看到细瘦的树木也在森林里长出来了,好像是白桦树。旁边有人在烧野草,一点细细的烟从树上飘出来,真是“平林漠漠烟如织”,也真是“寒山一带伤心碧”。我们跟着叶老师那几天,等于上了好几堂有真实插图的诗词课。

影片《掬水月在手》剧照

在巴尔虎草原,时间刚好是中秋过后几天,草原上的太阳跟月亮同时出现在清晨的天空,遥遥相对。叶老师一个人往草原深处走过去,再慢慢走回来,然后就有了一首绝句:

右瞻皓月左朝阳,一片秋原入莽苍。

伫立中区还四望,天穹低处尽吾乡。

叶老师跟我说,她在北京的家没了,可是到了蒙古高原,天穹低处尽吾乡,突然之间人就打开了。

影片《掬水月在手》剧照

几年以后,我去天津为叶老师庆祝九十岁生日,南开大学的老师和我说:“席老师,我们要颁你一个最佳勇气奖。居然敢陪八十一岁的叶老师上大兴安岭!”是啊,那一年叶老师已经八十一岁了。出行前大家心里其实都有一些担忧,可是没有人敢劝阻。叶老师是他们家里唯一一个在一百年,甚至是三百年里回到土默特蒙古高原的族人。所以,最佳勇气奖应该是给叶老师本人。

其实,叶老师的一生,我想就算是男子汉也未必承受得了。有人因为经过那样的苦难,脾气完全变了,随之是对人生彻底绝望。所以,我认为生命最深处的本质里面没有雌雄之分,叶老师正是这样的最好榜样。我们喜欢分男性、女性,阳刚的、阴柔的......其实一个完整的生命,应是二者兼具的。叶老师以自己的生命践行了她在词学中的创见——“弱德之美”,那是一种阴柔的、幽微的情绪;但是当叶老师讲辛弃疾的时候,你会觉得好像辛弃疾本人来了!

2009年12月,我听了叶老师在台湾“中央大学”讲辛弃疾,题目是《百炼钢中绕指柔》。本来是讲辛弃疾的十首《水龙吟》,结果只讲了两首,但也是不得了的两首。一首是辛弃疾比较年轻时,刚刚到了南方写的;另外一首是几乎过了二十年,被朝廷怀疑放黜了多年以后所写的。

我印象中叶老师的衣服都很讲究,很好看。叶老师那天穿的是深绿色的洋装长衣裙,前襟挂了一小朵紫红色的蝴蝶兰。我记得汪其楣说,叶老师七十岁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称呼她古稀美人,2009年叶老师已经八十多岁了,依然是美人的感觉。叶老师当时很端丽地站在台前,我们看到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但是叶老师讲辛弃疾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就像我前面说的,她一开始讲辛弃疾,我就觉得是辛弃疾本尊来了。叶老师讲他年轻时的抱负,他的种种急切心情,他希望重新收复失土的感觉......到过了二十年以后,他心里的一种悲伤和颓废。

叶老师在讲《水龙吟》的时候,有十二个字,是“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我觉得好像所有历史或是辛弃疾的一生都在这十二个字里了。最后叶老师讲到一句“系斜阳缆”,我旁边坐的刚好也是一位文学界的好朋友,我们两个人一起都好像吸了一口气——“系斜阳缆”。没有比这四个字更能说出辛弃疾作为一个老英雄的无可奈何了。不全是悲伤,是完全明白却无可奈何的失望,所以“系斜阳缆”。我记得自己还在这四个字里面翻来覆去地回味感觉时,演讲已经结束了。我坐在前面第一排,抬起头一看,看到的是叶老师的背影,一身绿色的长裙洋装,慢慢走到后面那一排座位,正准备转过身来坐下。我刚才看到的辛弃疾本尊已经从叶老师身上缓缓离去。好像辛弃疾透过叶老师,把他一生的悲欢都说出来了,到最后无可奈何地用一句“系斜阳缆”来终结自己的一生。这四个字极妙,虽然是斜阳,还有一点点温暖的自我疗愈的感觉。

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辛弃疾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我听叶老师的学生说,叶老师讲杜甫就是杜甫,讲李白就是李白,讲辛弃疾就是辛弃疾。我是真的感到辛弃疾来了!在一个半钟头的演讲里,以前我从中学、大学国文课本所读到的那个让我完全没有感受的辛弃疾,变成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站在我面前自白。听叶老师的演讲,我少年时代的国文课不单是复活了,而且真的有了生命。也许就是这样,我们必须要在年轻时候读那些要考试的课文,这个初读是平淡苍白的;我们也不能怪当时的老师,因为我们自己本身也还不够资格来接受辛弃疾或者李白、杜甫。是要隔了几十年,这么幸运地遇到叶老师,让我们可以重读。叶老师的演讲就像为辛弃疾招魂一般,让我们与诗人本身的生命重叠到了一起。

叶老师的生命不只是一个人的物质生命,而是文学的生命。她把所有她所读到的,她所感受到的,经过了她的领会,再慢慢地传到我们的心里来。通过她的生命,她把无数在历史里难得的、有幽微质量生命的作品留下来,然后传递给我们,希望我们能够记得。

我后来问汪其楣:“我好久没有这样感动了,是不是因为叶老师的美好,让我们有这样的感动?”汪其楣说:“叶老师是这个世间不可多得的、真正的能够让我们感动的老师。”后来我想,所谓诗教,可以是一般的小学开始的“诗教”,也可以是一个人在一生里突然间遇到那么一位老师的诗教。我不敢靠近,是因为我觉得我在叶老师面前只是一个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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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

《掬水月在手》以同名传记电影大量采访素材为基础,将百万字录音稿系统整编,辅以百余张高清剧照、手稿信札,补充了因影片时长所限无法展现的更多内容,立体展现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跨越近一个世纪的生命长河。

全书分为四个部分,每部分对应叶先生在不同时期执教过的四所大学——台湾大学、哈佛大学、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南开大学,各部分由“自述”与“众说”两大板块组成。多元不同的视角,全方位呈现叶先生在人格、学养、精神世界高度统一的大师风采。

四部分皆以叶先生的一句诗为题目。所选诗句或潜藏着她的自我认知,或代表了她的人生态度,或预示着她的命运走向,或者就是她一生追求的缩影。

本书将叶先生的自述、诗作与他人的回忆、感发熔于一炉,以期让古典诗词的文化内涵与历史价值因叶先生的存在而扎根于更多人心中。《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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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叶嘉莹对谈鲁健:人生不过百岁,要把诗词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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